蘇軾〈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〉:
十年生死兩茫茫。不思量。自難忘。
千里孤墳，無處話淒涼。
縱使相逢應不識，塵滿面，鬢如霜。
夜來幽夢忽還鄉。小軒窗，正梳妝。
相顧無言，惟有淚千行。
料得年年腸斷處，明月夜，短松崗。
【小註】
1.「茫茫」：模糊不清貌，此有彼此難以相知的意思。
2.「思量」：想，此處指相思。
3.「話」:說。
4.「軒」：小室。
5.「短」：矮。
【品析】
此詞作於熙寧八年（1075）正月，蘇軾到任密州太守，方一月有餘,因夢其亡妻而有此作,遂有此詞史上第一闋悼亡詞。
上片寫日有所思。
前三句，直接從現實世界之死別切入,先就詞人自己而言。蘇軾首任妻子王弗,於治平二年(1075)五月卒於京師,到熙寧八年,恰是十年整。二人感情篤厚,死別之後,相思自是不少,而這裏卻說「不思量,自難忘」,刻意以迭蕩之語出之,顯得此種相思之情深浹骨髓。「不思量,自難忘」雖就生者而言,死者何嘗不然。
第四、五句，次就對方而言。王弗棄世隔年六月,歸葬四川,而蘇軾後來則過著升沉難定的仕宦生活,飄零天涯。密州距離四川,何啻千里之遙。詞人設想千里之外的亡妻必定孤寂。此種想像,彷彿亡妻仍存於世。即使仍然活著,其淒涼亦不待言,何況是無人墳塋上的一綹孤魂,更是悲淒。「無處話淒涼」雖就死者而言,生者亦然。尤其是中年的詞人,對於浮沉仕途,以及親友生離死別,早已飽嚐密識,生者殆亦有「無處話淒涼」之慨。
第六至八句，暗承詞人之淒涼,寫詞人之容貌與人生經歷。設想若果真能夠跨越陰陽,再度相逢之情景。該情景如何?竟然是「應不識」!原因何在?如今乃是「塵滿面」,所歷風塵僕僕,且「鬢如霜」,朱顏已老!不復十年前分別前之模樣了!
下片寫夜有所夢。
前三句，上片結尾寫設想相見,換頭則從夢境切入,敘述兩人果然在夢中相見。先寫相逢之地。詞人藉為夢境還鄉,彷彿一如從前,透過房間的窗戶,可以看到妻子王弗正在梳妝打扮。「小軒窗，正梳妝。」道來平易,卻是難到之處。藉由平凡無奇的舉措,正寫出了千千百百個美好過去。
第四、五句，寫相見之狀,層層遞進。先是急切「相顧」,再是心中百般言語不知從何說起,寄之以「無言」,再是千絲萬縷之情難以遏抑而「有淚」,再是淚下不住,豈止「千行」之數。
歇拍三句，寫夢中相見後,詞人心中之料想;此料想乃從「有淚千行」而來。「明月夜，短松崗」即「千里孤墳」之具體描述。雖有末微重複之疵,而一縷孤魂斷腸淒涼之意象,卻成功凸顯出來。「明月」殆指滿月。望滿月而望團圓,實則陰陽殊途,不可相見,其悲莫甚!字面上是從對方的角度來敘述,料想妻子獨在千里墳塋,其實自己也是同般斷腸、相思至極。不言自己之悲傷,而言對方,一方面為開頭以自己之相思為始,二方面,為對方設想的寫法,顯得分外溫柔、婉轉、多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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