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軾〈永遇樂‧彭城夜宿燕子樓，夢盼盼，因作此詞〉：
明月如霜，好風如水，清景無限。
曲港跳魚，圓荷瀉露，寂寞無人見。
紞如三鼓，鏗然一葉，黯黯夢雲驚斷。
夜茫茫、重尋無處，覺來小園行遍。
天涯倦客，山中歸路，望斷故園心眼。
燕子樓空，佳人何在，空鎖樓中燕。
古今如夢，何曾夢覺，但有舊歡新怨。
異時對、黃樓夜景，為余浩歎。
【小註】
1.「港」：與江河、湖泊相通之小河。
2.「寂寞」：此指寂靜。
3.「紞如」：鼓聲，此指夜晚報時之鼓聲。
4.「鏗然」：原指金石撞擊聲，此指葉落之清脆聲。
5.「黯黯」：這裏同時含有暗淡、不為人知、沮喪三層意涵。
6.「茫茫」：此處兼有廣大、模糊不清二重意涵。
7.「望斷」：望盡。
8.「覺」：醒。
9.「心眼」：佛教語。心如眼，能洞察領悟諸法。
10.「空鎖」：枉然鎖住。
11「但」：只。
12.「異時」：他年，即未來某個不同時間點。
13.「浩歎」：深嘆。
【品析】
據王文誥《蘇詩總案》，元豐元年（1078）八月十一日，黃樓落成；十月十五日，「觀月黃樓，席上次韻。夢登燕子樓，翌日往尋其地，作〈永遇樂〉詞。」作此詞之時地可知為十月十六日之徐州。
上片寫清寂夜景，以及夢醒。
頭三句，寫此夜之好。如何之好？先點出二鮮明意象，再總說夜景皆好。「明月如霜」化用李白〈靜夜思〉「床前明月光，疑是地上霜。」月光如霜，一方面說月光之皎潔；二方面，「霜」也傳達出一種冰冷感，暗指秋夜。詞人在字面上化用〈靜夜思〉前二句，同時也暗藏後二句「舉頭望明月，低頭思故鄉」意涵，須待讀到下片換頭時，才能意會及此。「好風如水」，以「水」形容風，說的是一種清涼感，亦與秋夜相符合。開頭即以月、風建立秋夜之直截印象後，才說「清景無限」，其餘之好，可以想見。
第四至六句，寫此夜之靜。第四、五句，由動襯靜，第六句為總說。小河彎曲蜿蜒，平緩流動，而池塘中荷葉未盡，猶自挺立；這二景，皆是寂靜之景。但河中突然有魚潑剌而躍，荷葉受風，露珠突然傾瀉；二寂靜之景，一時打破，卻反襯出原本之寂靜。跳魚潑剌、瀉露點滴，打破寂靜，而其為時極短，又回歸寂靜。這時始道出「寂寞無人見」，極言此夜之靜。應特別指出的是：此處敘述池中仍有荷，再併看前文，可見詞人寫作此詞時，乃是將時節設定在夏末秋初。是故下文接以一葉落之語。
第七至九句，寫夢醒。上文皆以寫景為主，至此始切入人事。「紞如三鼓」，說的是夜已深沉。人不因更鼓而醒，可見熟睡、入夢之深。令人夢醒的，反是「鏗然一葉」。寂靜之夜，細響迭起，均無法擾人，但一葉輕薄，其落而有金石聲，可見其別具驚心之感。此用《淮南子‧說山訓》典故：「見一葉落，而知歲之將暮。」底下「夢雲」用宋玉〈高唐賦〉典故，似為切合題旨中之盼盼，而盼盼不過借題發揮之具；詞人所驚，豈是驚別夢中佳人，乃是別有所驚。一葉落而知歲將暮，夢盼盼而感古今世事之慨。
第十、十一句，寫醒後之迷惘。「重尋無處」，指的是醒來後，夢境幻滅，無法再尋，以為接續。要尋夢境，固然不可能，而「夜茫茫」，夜色黤黮，無邊無際，更添人之手足無措。所以「小園行遍」，一方面是徒勞無功的重尋夢境，另一方面則是從中有所思索。
下片寫夢醒後之感慨。
前三句，承上片結尾之思索，寫個人人生經歷與倦宦思鄉。詞人自二十餘歲踏入宦途以來，雖然也曾幾度返鄉，但都是與喪事有關。其餘時期，均是風塵僕僕於外。「天涯倦客」是描述現況，既見故鄉之遠，亦見倦宦之情。「山中歸路」是內心願望，一心嚮往歸隱故里。就目前狀況而言，又勢不可能，故云「望斷」。儘管故園在心眼之中歷歷可見，而事實上是人在天涯，連一瞥之望都不能夠。
第四至六句，亦承上片結尾之思索，就今之燕子樓，寫古之盼盼事。據白居易〈燕子樓三首序〉云：「徐州故張尚書有愛妓曰盼盼，善歌舞，雅多風態。予為校書郎時，遊徐、泗間。張尚書宴予，酒酣，出盼盼以佐歡。……繢之從事武寧軍累年，頗知盼盼始末，云：『尚書既歿，歸葬東洛，而彭城有張氏舊第，第中有小樓名燕子。盼盼念舊愛而不嫁，居是樓十餘年，幽獨塊然，於今尚在。』」據陳振孫《白文公年譜》考證：「燕子樓事，世傳為張建封。按建封死在貞元十六年，且其官為司空，非尚書也。尚書乃其子愔。」燕子樓故事，乃是盼盼與張愔之情緣也。在蘇軾眼前的燕子樓，空空蕩蕩，盼盼已然走入歷史，而僅存情緣故事流傳人間。可以得見者，唯有雙燕巢於樓上。「鎖」字，可就眼前說雙燕安居自鎖，風情旖旎；亦可用以形容盼盼當時情態。想盼盼當時，大概就是看著眼前雙燕，而心中羨慕，略感酸楚吧？
第七至九句，綰合上文二個小結構，得出古今一理。今之蘇軾，是遠遊、被思之人；古之盼盼，是思人之人。古今不同之人，藉由燕子樓一地，產生交集。交集為何？「古今如夢」也！古人已逝，其種種固然有如一夢；而人必有死，今人種種何嘗不亦是一夢？但人活著之時，大似《莊子‧齊物論》所謂「方其夢也，不知其夢也。」是故詞人接著說道：「何曾夢覺？」此用《莊子‧大宗師》典故：「吾特與汝，其夢未始覺者邪！」活在一場虛幻之中，是古今之人皆然的。其間差別，不過各有其快意與悲懷而已。「舊歡新怨」並非舊者有歡，而新者有怨，乃是互文修辭，意指舊者有歡有怨，新者亦有歡有怨。
歇拍三句，推而遠之，詞人以自己所建黃樓，來與燕子樓相擬，說明詞人今日之怨，足資後人嘆息之助。據蘇轍〈黃樓賦敘〉云：「故水既去，而民益親，於是即城之東門為大樓焉，堊以黃土，曰：『土實勝水。』徐人相勸成之。」秦觀〈黃樓賦引〉云：「以為水受制於土，而土之色黃，故取名焉。」蘇軾〈答范淳甫〉自註云：「郡有廳事，俗謂之霸王廳，相傳不可坐。僕拆之以蓋黃樓。」可知黃樓乃是蘇軾在徐州城水退之後，拆霸王廳，即東門而建的大樓，其名帶有制水之意。此處暗用王羲之〈蘭亭集序〉典故：「後之視今，亦猶今之視昔。」詞人自言：宋之詞人，對唐之燕子樓、盼盼而興嘆，同樣地，後來某時空之人，對宋之黃樓、蘇軾，必然另有所嘆。詞人思索至歇拍，已由原來的愁苦倦宦，而向上提升至更高的層次，超曠地去看待人生。
此詞重用字極多，卻不覺重複，實在是因為意脈流暢，而步步發展，極有層次之故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