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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清照（1084-1155）〈聲聲慢〉：

尋尋覓覓，冷冷清清，悽悽慘慘戚戚。
乍暖還寒時候，最難將息。
三杯兩盞淡酒，怎敵他、曉來風急。
雁過也，正傷心，卻是舊時相識。

滿地黃花堆積。憔悴損，如今有誰堪摘。
守著窗兒，獨自怎生得黑。
梧桐更兼細雨，到黃昏、點點滴滴。
這次第，怎一個愁字了得。

【小註】
1. 「慘」：憔悴、憂勞至極之貌。
2. 「戚戚」：心怦怦然動。
3. 「乍暖還寒」：乍，突然、驟然。還，又。乍暖還寒，即忽暖忽冷。
4. 「將息」：調息、保養。
5. 「盞」：小杯子。
6. 「敵」：相當、抵敵。
7. 「損」：極點。
8. 「堪」：能。
9. 「怎生」：怎麼。
10. 「得」：到、捱到。
11. 「次第」：情形、光景。
12. 「了得」：了，盡。了得，即了結、完整概括。

【品析】
一般皆以為此詞作於其夫趙明誠過世之後，而其內容要旨在於國破家亡之悲悽。根據陳祖美考證，此詞的寫作時間，大約是李清照在青州、萊州、江寧的中年時期。且李清照〈詞論〉明確主張「詞別是一家」，必須以婉約為依歸；此詞所寫正是趙明誠在外流連不歸，而詞人遭到冷落，徒然空閨等待，心中悲淒無已。

上片寫早上醒來。

第一至三句，化用韓偓〈丙寅二月二十二日撫州如歸館中有懷諸朝客〉「淒淒惻惻又微顰」，而有所創造。一醒來即「尋尋覓覓」，可見良人徹夜不歸。

「尋覓」只是尋找，但疊字之後，「尋尋覓覓」卻凸顯出了人慌慌張張，四處尋找的模樣。尋找之結果如何？只有四週環境之「冷清」！復加以疊字，「冷冷清清」強調了所處之地的冷寂蕭條，毫無生氣。面對此種尋找結果，人之感受如何？「悽」是悲傷，「慘」則是更深一層的悲傷；詞人復加之以疊字，「淒淒慘慘」之悲傷，更增一度。「戚戚」是物我的共鳴。悲傷至極，人與所處環境皆處於無盡低迷氛圍之中。開頭即下重筆，醒人耳目。

第四、五句，繼重筆之後，詞人有意將敘述脈絡蕩開，對於內心悲苦，避而不談，反而從「冷冷清清」切入，說起季節的變化。「乍暖還寒」，有可能是春，也可能是秋；而從下片的黃花、梧桐來看，這裏說的應當是秋天。詞人僅說正當轉換的季節，身體的不適，最難以調養。但事實上，說的不是身體，而是心情最難以調適。

第六、七句，承上，詞人欲調養身體，遂以飲酒為方。宋人有晨起飲酒之習俗，稱之為扶頭酒。但詞人飲了酒，卻不生功效。字面上，詞人似乎將「怎敵他、曉來風急」的原由，歸咎於「淡酒」，恨酒不夠濃烈。關鍵卻在於「怎敵他、曉來風急」一句。這句暗用《詩經‧終風》與《左傳》莊姜故事。莊姜美而無子，遭衛莊公冷落，遂作〈終風〉，以抒發自己被疏無嗣的怨悒。李清照處境與莊姜相似，故也作此〈聲聲慢〉。酒不夠濃烈，無法抵敵秋風，無法調養身體，實際上是無法消解心中仇恨悲苦！「曉」，有的版本作「晚」，但從敘述脈絡、用典，以及下文「雁過也」來看，應以「曉」較正確。

第八至十句，承曉風急之意，寫天上過雁。﹝唐﹞溫庭筠〈菩薩蠻〉亦有「雁飛殘月天」之句，同樣寫早晨的雁陣。雁能捎送信息，故也有信息的象徵。「曉來風急」，詞人「正傷心」之際，又見天上雁陣飛過。今日之雁陣豈可能是舊日之雁陣，詞人卻故意說是「舊時相識」，分明觸景傷情，卻暗藏其內。舊日之雁陣，代表的是往日的濃情密札；今日見之，無有信息隨之，原本之傷心，又再添一重。

下片寫白天到傍晚。

換頭第一至三句，說菊花，乃是從上片「舊時相識」而來；菊花也是舊時相識之一。菊花現下如何？乃是滿地堆積，且是「憔悴損」，萎落破敗已極，不堪收拾！詞人自問「如今有誰堪摘」，可見往日有人能在菊花鮮美之時，為詞人深情摘下，配戴在頭上或身上。

第四、五句，承上無人相伴之意，寫自己獨守空閨。空閨畢竟難以獨守，詞人以最直截、無修飾的言語道出「獨自怎生得黑？」唯有深感度日如年，才會在天明沒多久時，嘆息一般問道何時天黑。反言之，若是有人相伴，則問的將會是「怎生黑得如此之速」了！

第六、七句，承「獨自怎生得黑？」的疑問，寫從白天直等待到黃昏的無盡漫長感，單單只使用梧桐雨的意象來表現。詞人之筆，似輕實重。梧桐之為物，對秋最為敏感。金風初起，往往梧桐先落。須留意「更兼」二字，說的是在「細雨」之前，已先有﹝五代﹞李煜〈相見歡〉「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」之意，獨對秋風掃落葉，而再加之以「細雨」，深院乃加倍寂寞。這二句更是化用﹝唐﹞溫庭筠〈更漏子〉下片「梧桐樹。三更雨。不道離情正苦。一葉葉，一聲聲。空階滴到明。」將夜晚改寫成白天，但主旨同樣都在於等待的無盡漫長感。從這化用之處，也可證明此詞意旨在寫詞人遭趙明誠冷落之苦。

本來詞寫到上面，已經將愁苦寫到某種極點，似可結束，而歇拍二句別出心裁，又來一問，不僅呼應開頭，也綰合全篇。「怎一個愁字了得」，字面上說的是詞人此情此景，不能用愁之一字來概括，而真正的意思是，愁這個字代表了所有的文字表達。詞人寫到歇拍，推翻前文，否定文字功能；意謂此間情緒非止上文所言，尚有難以盡言之苦，不是文字所能完全表達出來的。詞人又將愁苦推高到另一個層次的極點。

此詞一半的敘述結構，皆是疑問，也暗藏了一種疑懼不安之感。

下週預告：辛棄疾〈菩薩蠻〉(鬱孤臺下清江水)

 

作者西江月的自我介紹：

〈西江月‧秋深夜中聽雨。下片第二句，用許汜事，見《三國志‧魏書‧呂布臧洪列傳》〉

燈下小詞連雨，樓頭短夢黏愁。
不辭憔悴送清秋。始道和春消瘦。

點檢平生一半，陳留鉅野荊州。
其餘一半豈堪收。夜夜青燈唯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