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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西江月
蘇軾(1037-1101)〈水調歌頭‧丙辰中秋,歡飲達旦,作此篇,兼懷子由〉:
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。
不知天上宮闕,今夕是何年。
我欲乘風歸去,唯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。
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。
轉朱閣,低綺戶,照無眠。
不應有恨,何事長向別時圓。
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
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

【小註】
1. 「達旦」:直至天明。
2. 「把」:執持。
3. 「勝」:堪、忍受。
4. 「長」:總是、一直。
5. 「全」:完滿。
6. 「但」:只。
7. 「嬋娟」:美好之貌,此處指月。
【品評】
大概就在熙寧七年(1074)底、八年(1075)初,蘇軾來任密州知州之後,其詞風開始有了明顯的轉變。他曾寫信給他的朋友(〈與鮮于子駿書〉):「近卻頗作小詞,雖無柳七郎風味,亦自是一家。」對於〈江城子‧密州出獵〉一詞,十分自以為得意的。據孔凡禮《蘇軾年譜》,本詞作於熙寧九年(1076)八月十五日,時於密州超然臺宴飲通宵。從詞學史發展歷程上看,本詞頗具實驗味道。
本詞甚至可視為詠月詞,通篇不離月,而不拘泥於月,自出機杼。並仿﹝戰國﹞屈原〈天問〉筆法,上片三問,下片一問。
上片就神話傳說下筆。就神話之夢幻,亦有可悲之處,來對比人之平凡,卻自有人間之樂。
上片第一、二句,劈頭無理一大哉問,引出底下一連串的神話傳說。直接化用﹝唐﹞李白〈把酒問月〉:「青天有月來幾時,我今停杯一問之。」這個大哉問,問得不合邏輯,卻合乎常情,正是每個人心中都藏著的疑惑:對於人生的疑惑,尤其是關於人生追求的疑惑。同時也有暗示飲酒之豪、狂,堪比於李白的意思。
第三、四句,由青天明月,聯想至月宮。此二句並非化用韋瓘〈周秦行紀〉「共道人間惆悵事,不知今夕是何年。」也非化用戴叔倫〈二靈寺守歲〉「已悟化城非樂界,不知今夕是何年。」反而近似太上隱者〈答人〉「山中無曆日,寒盡不知年。」的意涵。人間是中秋,不知天上是否亦有所謂佳節?中秋人間歡樂,不知天上歡樂是否更甚人間?
第五至七句,由月宮,進而聯想御風上月。一般以為「我欲乘風歸去」用的是《列子‧黃帝》典故:「乘風而歸……若人之為我友,內外進矣。而後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無不同也。心凝形釋,骨肉都融,不覺形之所一,足之所立。隨風東西,猶木葉幹殼,竟不知風乘我耶,我乘風乎?」但只有解釋了「乘風」之快意,而未說明詞中偶然乘興的情緒。是故此句同時也用了《莊子‧逍遙遊》:「夫列子御風而行,泠然善也,旬又五日而反。彼於致福者,為數數然也。此雖免乎行,猶有所待者也。」人生有待中秋一類佳節,始能釋然。蔡絛《鐵圍山叢談》:「歌者袁綯,乃天寶之李龜年也。宣和間,供奉九重,嘗為吾言:『東坡公昔與客遊金山,適中秋夕,天宇四垂,一碧無際,加江流傾湧。俄月色如畫,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,命綯歌其〈水調歌頭〉曰「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。」歌罷,坡為起舞,而顧問曰:「此便是神仙矣。」』」蘇軾偶然乘興,心神投入於佳節美景之中,自謂神仙,才正是「乘風歸去」之本意。至於「唯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」二句綰合了《大業拾遺記》、《明皇雜錄》二個典故。王嘉《大業拾遺記》云:「瞿乾祐於江岸玩月。或謂『此中何有?』瞿笑曰:『可隨我觀之。』俄見月規半天,瓊樓玉宇爛然。」傅幹注東坡詞,引鄭處海《明皇雜錄》云:「八月十五夜,葉靜能邀上游月宮,將行,請上衣裘而往。及至月宮,寒凜特異,上不能禁。靜能出丹二粒,進上,服之乃止。」蘇軾轉而一想,到了月宮,以其凡軀,恐怕不能禁受其寒冷。絕高之處,自有其可懼者在。
第八、九句,由不堪天上之寒,轉而自甘於人間。「起舞弄清影」化用李白〈月下獨酌〉:「我歌月徘徊,我舞影零亂。」人間雖苦,但有此間樂,則不苦,且頗似天上,而無天上之寒。前引《鐵圍山叢談》載蘇軾起舞,自云「此便是神仙矣。」簡直即是此二句註腳。
下片就真實物理下筆。就物理之無情可言,來對比人之作繭自縛;並藉以凸顯人在自然與歷史的洪流之中,僅能擁有的微小願望。
下片第一至三句,寫人之不寐,歡飲達旦。前二句寫月光之移動。「轉朱閣」是橫的月光移動;「低綺戶」是縱的月光移動。月光移動,代表的是時間的進行。尤其是月光由高而低,說的是通霄至曉。「照無眠」自然說的是月光映照在人身上臉上,而同時也承接上片結束所描述的宴飲歡樂,表明一夜歡宴,直到天明。
第四、五句,上接月光照人無眠而來,寫中秋滿月,同時切合詞題「兼懷子由」。詞人不囿限於他與蘇轍的兄弟情誼與乖隔,而擴大到人間所有的離別、不如意。人之不寐,固然有時是由於慶祝佳節,但更多的時候是在憂心人生別離苦痛百端。「何事長向別時圓」的主詞是月;而「不應有恨」的主詞可以是人,也可以是月。如果「不應有恨」的主詞是人,則此句是一命令句,意思是希望憂苦不寐的人能夠找到生命的出口,不再悲傷。若其主詞是月,與「何事長向別時圓」一句相同,則說的是月亮運行,乃是自然規律,無所謂恨可言。月亮在人離別之時,顯得尤其圓滿,並非只是天文學的規律,而絕大部分因為心理上的反差加乘。問月「何事長向別時圓」,不啻問的是人生不如意的答案。與上片開頭的問月「幾時有」一樣,也是個大哉問。
第六至八句,承上二句的大哉問,詞人提供了一個看似理性思維的答案。他拿人與月相比擬。自有歷史以來,古今之人莫不有悲歡離合,就如同月有陰晴圓缺之變化。月之陰晴圓缺,人無能為力;遑論人之悲歡離合,人本身自是無計回天,只有接受一途。天才總是最擅於譬喻,但一百萬個譬喻都不是事實本身。月之陰晴圓缺,乃是自然運行之理,可以邏輯分析,而人生更多的是非理性思維之複雜結果,無法索解終極根由。蘇軾提供的這個答案,豈不就是《莊子‧大宗師》「得者,時也;失者,順也。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。」另一種說法!
歇拍二句,上承人只能安時處順之意,以微小願望作結,並化用謝莊《月賦》「隔千里兮共明月」。此種結束之法,與〈行行重行行〉結束之「棄捐無復道,努力加餐飯。」頗為近似。對於人無法把握之一切,同樣回歸到最基本的願望,祈求身體康健,別無其他。雖然睽違千里,但同樣是中秋佳節,可以同賞一輪明月,如此在心理上也稍存寬慰了。
胡仔《苕溪漁隱叢話》云:「中秋詞自東坡〈水調歌頭〉一出,餘詞盡廢。」此說不無道理。正如同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評李煜:「儼有釋迦、基督,擔荷人間罪惡之意,其大小固不同矣。」也可以拿來評論這闋〈水調歌頭〉;一般寫中秋詞,境界未能若此之大。
果真要找出瑕疵,大概就是語意、辭彙略有重複。譬如「天上宮闕」與「瓊樓玉宇」相近;何、人、圓等字,多處重用。但語意、辭彙並非詞窮而單純重複,乃是為了內容的往復開展,而不得不然的結果。語意、辭彙重複,一般是寫作疵病,這裏卻又不大算是了。
相較於蘇軾一生,密州時期為早歲遭受的較小挫折。此時期他頗讀《莊子》,詩詞中皆有流露。有幸於此,後來遭遇烏臺詩案,身心雖備受折磨,方能夠逐漸走出困境。陳元靚《歲時廣記》曾記載:「元豐七年(1084),都下傳唱此詞。神宗問內侍外面新行小詞,內侍錄此進呈。讀至『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。』上曰:『蘇軾終是愛君。』乃命量移汝州。」這闋〈水調歌頭〉早在蘇軾遠貶黃州之前即完成。當宋神宗看到之時,時空環境已大不相同。蘇軾作詞當詩可能無太多政治意涵,即使有,也只是人生悲歡離合之一環。
下週預告:﹝宋﹞李清照〈聲聲慢〉(尋尋覓覓)
作者西江月的自我介紹:
〈西江月‧秋深夜中聽雨。下片第二句,用許汜事,見《三國志‧魏書‧呂布臧洪列傳》〉
燈下小詞連雨,樓頭短夢黏愁。
不辭憔悴送清秋。始道和春消瘦。
點檢平生一半,陳留鉅野荊州。
其餘一半豈堪收。夜夜青燈唯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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