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作者:西江月

〈念奴嬌‧赤壁懷古〉大概是東坡詞最著名的一闋了。蘇軾寫完這篇作品之後,自己也十分得意,多次書寫;而傳布出去之後,也廣受歡迎,在宋代筆記中,不乏相關品評記載。
內容種種,且不待說。「多情應笑,我早生華髮」的斷句,以及「多情」是誰,此二端爭議,倒是有些滋味。
「多情應笑,我早生華髮」如何斷句,有三種:
第一種:「多情應笑,我早生華髮」
﹝清﹞萬樹《詞律》、唐圭璋《全宋詞》、朱靖華等《蘇軾詞新釋輯評》等,採用此種。
第二種:「多情應笑我,早生華髮」
﹝清﹞陳廷敬、王奕清等《御製詞譜》、龍沐勛《東坡樂府箋》、《唐宋詞格律》、曹樹銘《蘇東坡詞》、薛瑞生《東坡詞編年箋證》、鄒同慶、王宗堂《蘇軾詞編年校註》等,採用此種。
第三種:「多情應笑,我,早生華髮」
石聲淮、唐玲玲《東坡樂府編年箋注》採用此種。
前二說,較為常見。第三說,則大有蝙蝠之譏,甚至畫蛇添足,支離破碎。
究竟「我」該屬上句?還是下句?
我們可以先拿蘇軾同時代,以及之前的作品,來進行比較。〈念奴嬌〉一調,是在宋代才出現的音樂。在蘇軾之前,只有沈唐寫過一闋;約略同時代的,也只有黃庭堅填過一闋,而蘇軾自己則填過二闋。
就同一處的小結構,來並列比較:
沈唐:「厚約深盟除非重見見了方端的」(《全宋詞》,頁219)
蘇軾:「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」(《全宋詞》,頁363)
蘇軾:「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」(《全宋詞》,頁425)
黃庭堅:「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」(《全宋詞》,頁498)
且不論蘇軾這一闋,其他均很明顯地寫成四字、四字、五字的三句。再對照後來的宋代詞人,也都是如此寫法。
其實這是一個格律問題。講格律,不免從詞譜說起。但詞譜也分兩種,一種是音樂譜,一種是文字譜。最早詞譜,出現於南宋。周密《齊東野語》即記載了一本官修詞譜《混成集》。此書於清初尚見流傳。此書是一本音樂譜,記載詞樂之旋律。自從元代以後,詞樂亡佚,詞人寫詞,只能從前人字句下工夫。目前所知的詞譜,皆是文字譜,都是從前人作品之平仄,歸納出來的寫作格律。這類型的最早詞譜,是明代周瑛《詞學筌蹄》,現今仍可見到。現代流傳較廣的《詞律》、《御製詞譜》、《唐宋詞格律》等,無不是此類。
所謂斷句,不過是某一種眾人長久累積下來的寫詞習慣,而其原始根據,應是詞樂。詞譜中有所謂正格與變格。以歸納平仄為依據的文字譜,實在多有非不得已之處。其小結構之斷句,不外乎上下文意、律句習慣二種判斷憑依。常見寫法,即謂之正格;配合詞樂而產生的彈性作法,則謂之變格。只不過,在後世從文字譜而來的詞譜中,無法直接見出詞樂如何產生彈性而已。若以這些詞譜為根據,進而有所推斷,注定倒果為因,愈增混淆。
就上下文意、律句習慣而言,蘇軾此處之寫法,要斷成四字、五字、四字的三句,或者是四字、四字、五字的三句,皆無不可。若顧及一般寫作習慣,此處實在應該斷成四字、四字、五字的三句才對。另外的小結構斷句疑義,則應該切割處理,不宜與此處混同。
不可諱言,蘇軾有他的「不協音律」之處,導致某些斷句與他人不甚相同。關於這一點,約略同時代之人,已有明言。趙令畤《侯鯖錄》引黃庭堅言曰:「東坡曲子詞,世所見者數百首,或謂於音律小不協。居士詞橫放傑出,自是曲子縛不住者。」此語又見胡仔《苕溪漁隱叢話》引《復齋漫錄》引晁無咎《評本朝樂章》。李清照〈詞論〉也說:「晏元獻、歐陽永叔、蘇子瞻,學際天人,作為小歌詞,直如酌蠡水於大海,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,又往往不協音律。」要保全詩質,有時必須犧牲格律,況且是不協音律。但必須指出的是:蘇軾儘管不協音律,也有其範圍,絕不越出一個小結構之外。
東坡詞的斷句疑義,集中出現於〈念奴嬌‧赤壁懷古〉一闋,皆可作如是觀。但不止此闋,另若〈水龍吟‧次韻章質夫楊花詞〉、〈八聲甘州‧寄參寥子〉,也有類似情況。
作者西江月的自我介紹:
〈西江月‧秋深夜中聽雨。下片第二句,用許汜事,見《三國志‧魏書‧呂布臧洪列傳》〉
燈下小詞連雨,樓頭短夢黏愁。
不辭憔悴送清秋。始道和春消瘦。
點檢平生一半,陳留鉅野荊州。
其餘一半豈堪收。夜夜青燈唯有。
全站熱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