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軾〈臨江仙‧夜歸臨皋〉:
夜飲東坡醒復醉,歸來彷彿三更。
家童鼻息已雷鳴。敲門都不應,倚杖聽江聲。
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。
夜闌風靜縠紋平。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。
【小註】
1.「彷彿」:大概、好像。
2.「鼻息」:鼾聲。
3.「應」:回應、回答。
4.「營營」:追求奔逐之貌
5.「闌」:盡。
6.「縠」:皺紗。
7.「逝」:離去。
【品評】
王文誥《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》以為此詞作於元豐五年(1082)九月,可能不確。學者多據蘇軾〈書謗〉、葉夢得《避暑錄話》記載,將此詞訂於元豐六年(1083)四月以前所作。
上片寫夜歸而不得入。
前二句寫夜歸。蘇軾於元豐三年(1080)二月抵黃州,暫居定慧院,五月遷至臨皋亭。據孔凡禮《蘇軾年譜》,元豐四年(1081)五月,營東坡,始自號東坡居士。所以自號東坡,乃慕白居易東坡之故。五年(1082)正月,東坡雪堂築成。東坡及雪堂,可謂蘇軾在黃州的個人小天地;躬耕聚飲,勞作中自有樂事。但正式居所仍是臨皋。故開頭這二句雖然說得平淡,而從第一句的東坡聚飲大醉,到第二句的夜歸臨皋,事實上隱藏了從桃花源掉到現實的某種無可奈何感。「醒復醉」,醉了醒,醒了又醉,可見詞人與客聚飲之樂,及其大醉之況。如此大醉,所以才說「彷彿三更」。「彷彿」,就說明了詞人大醉,連回家時間都不甚確定,只是猜想。「三更」,子時也,一日循環之始。詞人不僅墮入現實,而且是一種日日循環、天天如此的現實。詞人自言大醉,其實已醒,明辨桃花源與現實之別,乃是故作醉言。
後三句寫不得入。深夜而歸,眾人皆睡,家童亦然。敲門不應,有家不得入,莫可奈何,只好獨立聽江。順著時序,詞人一路說下自己今夜被鎖在門外之事。「家童鼻息已雷鳴」,用韓愈〈石鼎聯句序〉典故:「衡山道士軒轅彌明,與進士劉師服、校書郎侯喜,聯石鼎詩已畢,道士曰:『此皆不足與語,吾閉口矣。』即倚牆睡,鼻息如雷鳴。二子怛然失色。」道士與名利客之對比,恰似家童之鼻息雷鳴對比詞人獨聽江聲而有所思。江水奔流,可以使人思一生,也可以思古今。
下片寫暗夜聽江聲之感想。
前二句寫現況。「長恨此身非我有」,慨歎身不由己,用《莊子‧知北遊》典故:「舜問乎丞曰:『道可得而有乎?』曰:『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?』」「何時忘卻營營」,慨歎仕宦奔忙,用《莊子‧庚桑楚》典故:「庚桑楚曰:『全汝形,抱汝生,無使汝思慮營營。若此三年,則可以及此言矣!』」前句寫身驅,後句寫思慮,則身軀與思慮皆有所拘,而不得解脫。前句寫解脫之疑問,後句寫解脫之方法,則知易行難,而解脫之境離人更遠。
後三句寫願望。「夜闌風靜縠紋平」為眼前所見。「夜闌」,詞人聽江已一整夜。「縠紋平」,言水波紋之漸漸平靜。能夠清楚辨析水波紋,則是天色漸漸明朗。「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」並非實寫,乃是願望之陳述。詞人希望能如同漁父隱士一般,明鑑人世,駕扁舟一葉,飄然物外。願望只能是願望,蘇軾仍只能在仕宦人生路上,繼續前行。
此詞可與〈後赤壁賦〉並觀,別有會意之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