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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西江月



在詩史上，把悼亡詩寫得深摯而細膩的名作，有晉代潘岳的〈悼亡詩〉三首，與唐代元稹的〈遣悲懷〉三首。至於在詞史上，最為動人的同類作品，則是蘇軾的〈江神子‧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〉：

十年生死兩茫茫。不思量。自難忘。
千里孤墳，無處話淒涼。
縱使相逢應不識，塵滿面，鬢如霜。

夜來幽夢忽還鄉。小軒窗。正梳妝。
相顧無言，惟有淚千行。
料得年年腸斷處，明月夜，短松岡。

在蘇軾筆下，詞首次被用來寫悼亡此一題材。所悼念的，是他已過世十年的第一任妻子王弗。

這闋詞作於熙寧八年（1075），這時蘇軾剛來到山東密州作太守。他和王弗於至和元年（1054）結婚；蘇軾十九歲，王弗十五歲。但王弗卻在治平二年（1065）溘然長逝，得年才二十六歲。雖然三年後，即熙寧元年（1068），蘇軾娶了第二任妻子王閏之，而他心中對於王弗的思念，無一日稍改。

從二十二歲考上進士，到寫這闋詞的時候，蘇軾已經在仕途上歷練了十八年。這十八年，有昇有沉，有四方讚譽，也有政敵打壓。或許和後來的貶謫相比，貶謫到密州並算不上什麼，但人何嘗知道自己的未來；此時的蘇軾，縱然不失曠達的天性，也難以掩抑一時的滿腔鬱悶。

上片寫的是現實人生。

王弗之墓在四川，距離山東，不可謂不遠。明代湯顯祖自題《牡丹亭》曰：「生者可以死，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與死，死而不可復生者，皆非情之至也。」人的情感，卻不因距離，甚至生死時空所隔限。世間真情，必是堅定不移的，而擁有真情的人們，卻無法逃脫現實的摧殘。現實中的人們，會因為時間而衰老，會因為挫折而頹靡。

下片寫的是虛幻夢境。

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四川，而且見到了王弗──和從前一樣的王弗。十年不見，相見會說些什麼呢？最簡單的噓寒問暖？噓寒問暖的禮節，代表理性上有所影響與節制。真正互相思念的兩個人，相見時豈有暇顧及許多，只有無聲勝有聲，以淚相對了。最後幾句，並非對話，而是心中的體貼料想。這種料想，在詞中自是從蘇軾方面發出的，但心有靈犀的兩個人，對方必也作如此料想。孤守墳下的王弗，腸斷無疑；異鄉流離、仕途偃蹇的蘇軾，自有斷腸之處。

夢是下意識的展現。此詞乃是由人生旅途上的失意，以及對於亡妻的思念二者交揉而成。走得太遠，便想回到最初。只不過，密州還不夠遠，還有更遠的黃州、惠州、儋耳。

蘇軾在到了杭州之後，開始大量作詞，而到了密州，他的詞產生明顯的轉化。他當然是詞史上「詩化」重要的里程碑，真正把詞寫到無意不可入的境地。如果說國家不幸詩人幸，那麼詩人不幸，就是讀者之幸運了。如果蘇軾沒有這些人生經歷，想必無意可入詩詞。但也可以轉一層來說：每個人都自有其經歷，但是不是都能幸運地找到某一種方式，在其中活出自己呢？

 

作者西江月的自我介紹：

〈西江月‧秋深夜中聽雨。下片第二句，用許汜事，見《三國志‧魏書‧呂布臧洪列傳》〉

燈下小詞連雨，樓頭短夢黏愁。
不辭憔悴送清秋。始道和春消瘦。

點檢平生一半，陳留鉅野荊州。
其餘一半豈堪收。夜夜青燈唯有。